年7月16日晚,由华东师范大学ECNU-UBC现代中国与世界联合研究中心与华东师范大学知识分子与思想史研究中心联合组织了名为《谁是后浪,何为后浪文化?》的线上对话。本次对话由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主持,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周濂、华东师范大学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员张笑宇与得到副总裁、得到《邵恒头条》主理人邵恒,就“后浪”以及“后浪文化”现象展开了交流。
在今年5月4日,哔哩哔哩网(B站)推出了短片《后浪》,该短片一经推出就引发了激烈的社会讨论,“后浪”这一概念也被不断引用与讨论。身为50后的主持人许纪霖教授与70后的周濂教授、80后的张笑宇老师以及90后的邵恒就“究竟有没有后浪?”、“不同年龄层的‘意象’与文化代际”、“后浪的‘游牧性’”等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从时代、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分析一代代人的成长与时代浪潮之间的关联。
后浪是真实存在的吗?
许纪霖
:我总是在想什么叫后浪,我个人在年毕业后留校,也遇见过60后、70后、80后、90后的学生,所以我觉得后浪这个话题非常敏感,也很值得探讨。但是在我们几位开准备会的时候,有一位嘉宾就提出了挑战,说哪有什么后浪,这是一个虚假的问题。所以我想从这个话题谈起,究竟有没有后浪?这个问题是不是真实的问题?B站的短片以一个老前浪的方式向后浪致敬,这种致敬是真实的吗?有价值吗?
周濂
:其实我看到这个题目的第一反应就是困惑,为什么要谈后浪这个话题?我们知道代际比较、阶级差异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后浪”是否能给这些话题增添新的信息?还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标签而已?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首先要回到话题的始作俑者,即何冰在B站做的五四青年节演讲。
在观看了这个视频后,我开始思考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视频?我的理解是这样:在五四青年节,由一个国家级的前浪演员用字正腔圆的声音,在一个非主流的青年网站,对青年人做这种掏心掏肺的、充满正能量的交换,这个行为背后不仅是广告片,而是嫁接在商业广告行为之上的政治秀。
但是这场政治秀并不那么成功,不成功的原因在哪里呢?我觉得首先要从后浪的隐喻开始分析,我们都知道后浪来自于“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么一个隐喻。何冰在三分钟的演讲中,充分地展示出了虚怀若谷的胸怀,真诚地向后浪发出召唤,希望他们可以取而代之,但尴尬的是,后浪似乎没有一种前赴后继的动力和愿望。
为什么?原因之一是后浪拒绝被代表。在演讲当中,何冰试图塑造青年人的整体形象,用一个普遍的形象,把所有的青年人都涵盖、归纳进去。但是这种高度一致化的青年形象和生活体验并不能被所有的年轻人共享,产生不了策划者期待的那种共鸣。
第二,年轻人认为他们面临的真实且沉重的现实问题被后浪演讲遮蔽了。视频中展示出来的二次元、手办、出国旅游等消费主义体验看似云淡风轻,但对于广大的年轻人来说,这与他们的真实生活相去甚远。阶级问题、贫富差距以及各种真实的社会问题都在后浪的演讲中被抹除了。
第三,在后浪演讲当中,何冰使用的语言以及他的表达方式看似真诚、平等其实充满了爹味。在他的演讲当中不难读出一些弦外之音,比如说“我看着你们满怀感激”,言外之意似乎是,那么你们呢?看我们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心怀感恩?再比如说“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不只是我们在教你们如何生活,你们也在启发我们怎样去更好的生活”,这种俯身依就的讨好和循循善诱,总让人感觉不够真诚。
所以我觉得后浪演讲本身,从具体内容到表现形式,都在回避真实问题,充满了表演性和自我感动。有点像前浪想给后浪打鸡血,结果手一抖,把鸡血打在了自己大腿上的感觉。
当然,我也不认为后浪这个概念完全没有价值,首先,它有生产力,围绕后浪可以衍生出很多概念、意象和话题,比如说前浪、巨浪、中浪。其次,它有生命力,我相信这个词会像“屌丝”、“高富帅”、“白富美”、“矮矬穷”一样,进入到我们的日常语言当中。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它有没有社会学意义上的解释力?我认为,后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用来互相调侃的一个说法,但是它不像“五四青年”、“婴儿潮一代”或者“千禧一代”有着明确的外延和内涵,能指与所指,因此后浪只具有隐喻的价值,可以成为短时间的文化现象和公众话题,但对于它是否具有文化批评或者社会学意义上的重要性,我是高度怀疑的。
张笑宇
:我对周濂老师的看法持有一定的保留意见,我同意后浪影片是一次失败的广告片,但是作为一个文化现象,它还是有一定的符号意义。
我在看这个片子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可以跟它对标的文化事件,就是年潘晓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这篇文章描写了一个年轻人刚到工作单位之后,发现单位有许多的潜规则,自己的满腔热情无处宣泄。这篇文章标志着当时的价值观,而后浪和它引发的讨论,其实有点像这篇文章带来的价值观转折。
今天这个价值观的转折点在于,后浪是一部完全以消费主义来定义这一代年轻人主流价值观的广告片,这在当代中国历史上我认为是很罕见的。这和我们过去习惯的定义青年的方式如:“五四新青年”、“80年代建设祖国的新一辈”、“90后、00后不是垮掉的一代”相比,后浪呈现出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姿态。
片中的关键词“选择的权利”,正呼应了消费主义的经典作家齐格蒙特·鲍曼在《工作、消费、新穷人》里对于消费社会的总结:消费社会琳琅满目的商品带来的就是选择权利。后浪遇上的质疑,实际上是一部消费主义广告片披着政治的外衣在宣传消费主义价值观时,遇上了后消费主义阶级的抗议。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后浪的符号还是有相当的意义。
刚才周老师说后浪对自己的身份认同缺少具体边界,我认为这个恰恰是消费主义里较弱的阶级定义自身的一个重要特点。在消费主义时代,所有的身份认同方式都是消费。你喜欢出国旅行、玩滑板、跳伞、蹦极,表面上看这是你的个人选择、自由追求,但实际上它的实质结构是你有了消费,所以你有能力追求你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而买不起归属感的人的自我身份认同方式,就是消极地否定自我身份。比如说我不知道谁是后浪,反正我不是;这个片子里边讲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我们就是弱小的人,你讲的一点都没有错。所以我认为影片带来的文化现象有着符号意义,它代表了消费主义对我们整个这一代青年的影响,以及在这个时代,青年的那种自发的弱势感,和以此为基础产生的自我否定。
邵恒
:后浪这个话题能引发如此大的争议,是因为这个话题包含的话题层次其实非常丰富,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冰山。我尝试梳理出了这个“冰山”的三个维度,分别是三个跟后浪现象相关的“子话题”。
第一个话题就是到底谁算是后浪。
作为70、80后的几位老师会说我是后浪,但是我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发现刷屏的弹幕都在讲高考加油,显然B站的用户觉得高中生是后浪。包括前浪也有着不断遇到后浪带来的挑战和压力的现象。我觉得这样的心态可能就引出一个很值得探讨的话题,就是前浪的焦虑是不是来得越来越早了?如果是的话,为什么?
其实这样的焦虑是非常普遍的,去年的时候我采访了青年志,一个专门针对青年文化做调研、营销的机构。他们的首席运营官KevinLee(李国忠)跟我说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他们在做调研的时候,经常听到90后甚至95后说自己步入了中年危机,其中一部分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所谓的“活着的遗嘱”,规划自己死后遗产的分配。他们也见过35岁的年轻人因为自己创造力或者活力不如下一代,而被公司解雇。所以年轻人感受到前浪的焦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很多年轻人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在心态上已经体验到了初老。
第二个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