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一九三七年的尾声,早晚要沦陷的北京,闪耀着末日的华丽,所有的疯狂都有一个终点,在农历新年来临之前,闵让裘利安先回青岛。
火车上,裘利安端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黄色的手帕,上面绣着K字。
看来闵不再为此生气了。对于闵这样的知识女性来说,她无法接受自己是这个男人的第11位情人,代号K。可是,现在她亲手将K绣在手帕上,这就是最好的说明——她不在乎他以前有多少女人,因为任何女人都无法取代她的位置。
闵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她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自信。
刚回到青岛,裘利安就知道他撰写的书稿,直接被伍尔夫姨妈拒稿了。才享受完天堂一般福分的裘利安,似乎不是很能接受自己在事业上的失败。也有可能,是因为闵回青岛后没有第一时间来见他,反正就是一些无谓的小事,让他心生怨恨,有了这样那样的不满。
不知是天气微凉,还是思绪凉薄,裘利安像个柔弱的小男孩,打个喷嚏,人就病倒了。生病是最让有情人牵肠挂肚的事情,闵得知裘利安病了,立即赶来。
裘利安不懂,他真的不懂闵的难处。这个女人爱他爱得那么炙热,那么忘我,她怎么可能从北京回来就变心呢?裘利安的病又一次把闵推过来,她已经被相思煎熬得瘦了一圈。闵是知道的,如果他们再见面,将会发生什么。
闵全心全意地照顾裘利安,每日稀饭、小菜、汤水准备得妥妥贴贴,几天时间,裘利安就痊愈了。坐在裘利安家的客厅里,闵克制地说,她和裘利安分别七天时间,就像七年那样漫长。
裘利安知道,她爱他。
裘利安看着眼前这个浑身上下洋溢着爱的女人,而且是全部的爱都给了他一个人,他有点慌张。他害怕女人爱上他,有了性,不就好了嘛,为什么还要有爱呢?爱上,就会互相制造痛苦,而且最终的结果也无聊透顶,至少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来看,爱情就是一个讨厌的东西。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爱,如果没有一点爱,那么性也会变得不快乐。所以,裘利安给自己一个结论:爱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了。可是,问题又来了,这个程度到底怎么衡量?对方接受这个程度吗?
这,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猫鼠游戏。因为,闵的计划和裘利安的不太一样。
闵的方案很简单,当然,也足够大胆。裘利安每天早上打发仆人去买菜,九点以后回来。闵的丈夫每天早上八点在办公室,闵利用这个时间来裘利安的房子,有一个小时的安全时间。
这是一个很不公平的约定,对于裘利安来说,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即便被发现了,拍拍屁股回国就是了。但是闵呢,一个中国女子顶着和洋人私通的臭名,是难以生存下去的。可现在,闵要想让他们的关系继续下去,她只能主动要求上床,这是她最后一招了。
这是偷情,卡着时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偷情。第一次,闵总是在看手里的怀表,裘利安一下子就没了兴致。第二次,紧紧张张做完事,发现还剩下半小时,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秒钟一点一点移动。第三次,闵走进房间,她看到裘利安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他丝毫不掩饰脸上无聊的神色。
闵叹一口气,告诉裘利安,她在冒着生命危险和他做爱,今年是她的本命年,按照命理之说,她今年不应该行房事。裘利安不太相信中国的这些迷信,但是他被一个女人冒着生命危险和他做爱的情感打动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两个人又找到了相爱的感觉。
第四次,北京的欢乐,又回来了。
也是这一次,裘利安才意识到每天早晨,闵只穿着一件旗袍,一路小跑,从自己家带着早春微凉的晨露跑到裘利安的家,为了节省那一点点时间,里面什么衣服都不穿,难怪她的身体总是冰凉的。
大概,男人都会被女人这样的爱意感动吧,尤其这还是一个中国女人。
中国每个地方都会有“烈女谱”,记录在册的女人们成为当时中国女性的楷模,她们把贞操名声看得比财富、比生命都要重要。
这种偷偷摸摸的状态最开始让裘利安感到兴奋,但是很快他就陷入一种不安感,甚至有点赌气。能够理解,他生活在一个性自由的家庭,现在让他这般隐藏感情,他受不了。再加上书稿被拒,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心,他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所以,他和系里的其他外教约会,美其名曰每一个春天,都要换一位女朋友。所以,他去青岛的红房子妓院,找了一个白俄女人,自我安慰这是没有感情的交合。所以,这不算背叛。
05
事业的失意,爱情的不畅,让裘利安深陷迷惘之中,他差点儿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来到中国。快乐、神奇的东方情调、东方女人冲昏了他的头脑。
裘利安向剑桥大学申请国外教书工作时,点名要来中国,倒不是为了艳遇,而是来参加革命。
出发之前,裘利安去了姨妈家,和姨夫伦纳德·伍尔夫进行了一次长谈,伦纳德作为英国著名的政治学家,也认为裘利安的选择非常正确,因为一九三七年的中国将是政治漩涡的中心,那里会发生具有世界意义的事情。
当轮船越来越靠近中国大陆的时候,裘利安的决心也越来越坚定。有什么比参加革命更能吸引他的呢?中国革命者的反法西斯立场,终于可以让裘利安的自由主义信仰落到实处。革命是切切实实的行动,而不是坐在酒吧里聊天。
裘利安先找一所大学做一个过渡,等情况熟悉了,再做下一步打算,他哪里甘心做一个教书匠。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来到青岛后,剧情大逆转,他一下子忘记了来中国的使命。
现在,裘利安决定离开青岛,他计划沿着红军前进的路线追寻,当然,在没有找到红军之前,他不能声张自己的意图。还需要再找一个向导,裘利安想来想去,找到了他的学生,易。
易说,红军前两年一直在川北一代活动,与川军有过激烈的军事冲突,双方都投入了数十万到兵力,但红军最近似乎在往西移动,报刊上也未见报道,不过他们可以先到红军川北根据地打听线索。
裘利安和易乘着船,溯着长江而上,再换汽车,又乘马车。一路上看着中国农村在战后残破不堪的景象,裘利安很失落。他觉得有必要找点话题聊聊,两个不是很熟悉的男人之间,最好聊的就是性。
好在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对这样的事情也是轻车熟路。裘利安问易,“有没有听过房中术?”
易很笃定地告诉裘利安,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中国文化中最道德败坏的部分。裘利安愣住了,他没想到易会如此直接了当地否定闵所肯定的东西。
裘利安又问,“那么没有腋毛阴毛的女人呢?”
易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不过是传闻,至少易是没有见过这种女人。
裘利安问,“什么传闻?”
传闻说,那种女人说白虎星下凡,会克夫。不仅没有男人会娶,即便是妓院,都不会收这样的女人。
裘利安忽然开始同情闵,那么美好的身体,却是中国人鄙视的身体。
当他们到了川军镇守的地方,裘利安发现这不是他想要的革命,他不会赞同这种靠煽动阶级对立,靠相互屠杀来进行的革命,他找不到自己在中国的革命之路。裘利安明白,他的中国革命之梦在这个小镇破碎了。
回青岛路途中,裘利安越发思念闵,他拿出闵送给他的黄手帕,K还在角落里。裘利安看着那个K字,忽然发现闵根本就不是什么K,她是唯一,她是第一,她是裘利安第一个爱上的人。
闵这样一个女人,和郑这样的丈夫在一起,却只能分床而眠。即便郑不在意什么白虎星的说法,但是郑绝对不能容忍闵所谓的房中术。裘利安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个西洋人,毫不在意克夫之类的迷信思想的西洋人,就是为闵而来的。
闵在中国这个文化里,是左右为难的,她陷在无人理解的困境里。裘利安终于明白闵为什么对他如此依恋。当闵把自己当身体展现给他时,也是将她的世界——中国某些文化最深层的底蕴,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
现在,裘利安只想快马加鞭赶回闵的身边,告诉她,他爱她。
可是,造化弄人。裘利安回到青岛还没有来得及告诉闵,他的私奔计划,他们就被郑捉奸在床。裘利安的爱,像他的革命斗志一样,忽然就消失了。裘利安答应郑,他离开青岛,离开他们的生活,离得远远的。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八日,裘利安在布鲁奈特战役中牺牲。这一天,闵又一次自杀,郑和仆人轻车熟路医院,但这一次,闵死了。
06
什么是爱?
从来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
曾经有一个画家说,“这世上本无爱,有的只是爱的证据。”因为这个画家是外国人,所以这句话翻译成长中文时,有许多版本,其中有一个版本是,“爱情这东西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爱情的证据。”
裘利安爱闵吗?我想他应该是爱的,否则像他这样的浪荡公子不会以那样的方式——远离红尘,走向战场——结束自己的人生。闵爱裘利安吗?我坚信她是爱的,不然她用不着自杀,以死亡这种方式让自己的爱成为永恒。
可是,因为他们有爱,所以他们的行为就是可以原谅的吗?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感情是非常私人化的行为。曾经听过两个故事,一个是林徽因和梁思成、金岳霖的故事,一个是徐志摩和张幼仪、陆小曼的故事。
一个故事里,妻子选择和丈夫在一起,和另一个男人成为知己;另一个故事里,丈夫选择和别的的女人在一起,舍弃了妻子。两个故事都贡献了两句经典名言,一句是金岳霖讲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我应当退出。”另一句是徐志摩讲的,“还有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就不坐火车了吗?“
林徽因过世后,梁思成再娶,续弦妻子林姝出了一本书《梁思成、林徽因与我》。在这本书里,林姝讲了这样一段内容,梁思成对林姝说,他跟林徽因在一起很累,跟她在一起很轻松,有温暖的感觉,有家的感觉。
徐志摩过世后,有人问张幼仪爱不爱徐志摩,她说,“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个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的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所以,什么是爱?谁爱谁更多一点、更真一点?
说不清楚的。世人都知道的是金岳霖终身未娶,但不知道他后拉也追求过其他人。世人都以为陆小曼的骄奢淫逸害死了徐志摩,但不知道她举一人之力出版徐志摩的遗作。所以,你说谁爱得更多?
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不推崇用“爱人”来称呼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因为似乎有一种共识在人群中达成,那就是丈夫或者妻子未必是自己的爱的人。
惟愿世人都能与自己的所爱结成连理,惟愿这世上的爱都不要被辜负,惟愿走进婚姻围城的人们能够正视自己的感情。